2024年9月登陆国内院线的动画电影《荒野机器人》,在2025年获得广泛认可——获得第9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提名,第52届动画安妮奖最佳动画长片、最佳视觉特效、最佳角色设计等九项大奖,第82届金球奖最佳动画长片提名,第30届美国评论家选择电影奖最佳动画……作为梦工厂动画30周年的纪念作品,《荒野机器人》改编自彼得·布朗的同名儿童文学。本片一方面描绘了一个跨越歧视和隔绝,充满家族式关爱、互帮互助的故事;但另一方面,本作也暗示:在这个充满“隔绝”的时代里,人们不得不去选择某种看似固守而精明的战略,近乎于一种对于构造和体制的屈从。

《荒野机器人》剧照
多样性的寓言
影片伊始,萝斯作为辅佐都市人类的机器人漂流到无人岛,因为无法找到本应辅助的对象而陷入了迷茫。岛上的动物也称她为“怪物”,对她毫不友善。萝斯虽然考虑过发出返厂请求的信号,却因为见证了灰雁孵化的瞬间,下定决心守护幼鸟,直到它能飞离巢穴。在经历种种困难后,她照看的灰雁终于长大,能够加入同伴的迁徙,谁料灰雁又因为是被“怪物”养大的,而遭到排挤。
《荒野机器人》看似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故事——漂流至无人岛的助手机器人通过养育灰雁而获得“心灵”,并逐渐得到岛上动物们的接纳,与动物们一起克服困难。但是无人岛上弱肉强食的生态系统令她意外。在这里,动物们可能仅仅因为比同类体格更小,反应更迟钝而遭到淘汰。因此,处于食物链下游的小型动物和食草动物,会为了繁衍子孙采取与生俱来的生存战略——要么跑得够快,要么聪明得能够骗过敌人,要么能够放出臭气,要么能繁衍出足够数量的子孙后代……这些特征都是动物们为了能存活下来,而衍生出的生物“本能程序”。
正如影片所呈现的那样:动物间有一种自然形成的排他性:对于与自身不同的存在产生戒心,为了保护自己而发动攻击,这些都是动物的本能程序。尽管萝斯逐渐能理解动物的语言,却因为其外观和动作被动物们排斥。《荒野机器人》中动物们使用的复杂语言在现实中并不存在,作品之所以有意采用接近人类社会的描写,除了动画特有的拟人手法之外,也是试图将动物间的社群刻画成人类社会。此时,无人岛成为了人类社会的象征;萝斯则作为少数族裔,进入这个传统而保守的群体中。在这个意义上,影片是一则对少数族裔与社会其他成员间共存问题的寓言,而萝斯养育的灰雁最终通过努力获得大家认可的结局,正是一曲对多样性的赞歌。
从这个视角出发,萝斯就仿佛一名移居到传统保守地区的移民。现实中,随父母移居的移民的孩子们容易在学校等社群里受到排挤。灰雁也因为与同类不同成长环境而感到自卑,对萝斯产生逆反的态度——这也与少数族裔在保守环境里的遭遇如出一辙。尽管“孩子”叛逆,萝斯依旧尽力照看灰雁,并获得了一些动物的帮助:诡计多谋的狐狸芬克教授了它生存之道,有丰富育儿经验的负鼠“粉尾婶婶”教授了它育儿之道,隼霹雳教授了它飞行技巧,雁长老则教授了它集体意识的责任感和方向性……正是这些帮助,给予了萝斯和灰雁克服困难的动力。人类想在社会里存活下去,离不开周围的各种帮助;而助人者也需要保持一种能跨越偏见、帮助他人的品质。

当人造侵入自然
从另一个角度出发,自然界中动物们遵从各自的本能程序展开各种攻防,最终以弱肉强食的形式发生互动,这种现象与伦理上的善恶并无关系。如果尝试从本作的动物社群中得到对于人类社会的启示,或许会产生将人类还原成动物的尝试:仿佛人也理应受到动物的本性驱使,接受社会上的不平等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,从而将这种值得警惕的“弱肉强食”观点正当化。
正是在这种寓言式的笔触下,本作隐含着一种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混为一谈的陷阱。作品开头就出现了略显残酷的自然界“螳螂在前黄雀在后”式的捕食关系。可在萝斯理解了动物们的“语言”之后,无人岛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人类社会的缩影。动物们为了生存而拥有的不同“本能程序”,也被置换为不同种族对特定社会行为在熟悉程度上的区别。也正是通过这种置换,种群类别间的个体差异得到了默许,产生了“不同种族间各自分工发挥优点”的可能性。
萝斯养育的灰雁通过不懈努力,跨越翅膀较小的缺陷,利用在特殊生存环境下培养出的勇敢性格,最终得到雁群的认可,成为其中领袖。这一过程对于当今面对各种严峻挑战的年轻一代来说,自然是一种鼓舞。无独有偶,河狸“桨手”(Paddler)尽管沦为岛上居民的笑柄,也仍然暗中推进它“愚公移山”式的推倒巨树计划,并最终获得成功。影片肯定了后者为了实现计划、心无旁骛的专注精神,以及与创新者如影随形的孤独处境,给那些在逆境中也不忘刻苦钻研的人们带来了治愈与希望。但仅凭萝斯的介入,准备过冬的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就能“摒弃前嫌”停止战斗,一致团结对外,对抗想要回收萝斯的机器人,不免让人感觉影片末尾的展开还是过于浪漫和脱离实际。
此时,萝斯的人造程序和动物们与生俱来的本能程序,得到了一种刻意的对等化。人类和动物间本应存在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。影片本在原原本本地刻画自然,却因为萝斯从外部的观察者转变为了内部的定居者,使得影片的视角随之发生变化,在不知不觉间巧妙地引入了动物的拟人化。然而,由于萝斯被植入的程序并非为了适应大自然,而是为了适应人类社会,这导致萝斯获得动物们接纳的同时,也让人类的价值观通过萝斯匪夷所思地渗透进了自然界。如果说自然界的弱肉强食并不存在某种伦理性的善恶对立,那么食肉和食草动物间也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对立,争夺地盘的个体间也不存在结怨已久的憎恶。因此,当《荒野机器人》描绘出萝斯的话语,使得某种“对立”得到了化解,影片恰恰是在做出这样一种价值判断:原本存在(as-is)的自然界并非其应有的状态(to-be)。可以说,这种视角总是伴随着这样一种无知而高傲的态度:赞美人类征服了自然,使原始(uncivilizedness)得到文明开化。
此时,一方面当萝斯选择超越她的人造程序活下去的时候,她从人类的驯服中得到了解放,给予她一个契机去怀疑以人类为中心的思维方式;但另一方面,当动物们超越自己的本能程序去活着,却在经历一种“人类化”的引入,导入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方向。可以说,正是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向性,以同样“程序”的形式呈现在片中,才给本作带来了巨大的怪异感。

萝斯的选择背后的精明战略
当然,由于《荒野机器人》并不旨在批判人类的这种傲慢,尽管有上述种种缺点,仍是一部有着极为深远意义的作品。其中最为深远的意义就在于,萝斯最终选择被收回人类社会。
对于创造了辅佐机器人,让机器人辅佐日常生活的人类来说,萝斯漂流至无人岛是一个“事故”,萝斯做出与既定程序相左的举动,也不过是一个未知的“bug”。行动无法被预测的机器人,也许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危险,自然需要被修理。与之相反,萝斯的这段经历给她带来的数据记录,却是因为偶然事故而获得的“独一无二的存在”,单纯地去格式化和删除这些数据也实在可惜。因此,在渴望回收萝斯,修正“bug”的同时,人类理应会想要将萝斯带回的宝贵数据运用在后续机器人产品上。
在这个意义上,萝斯发出救难信号,被开发公司所代表的人类社会所回收,就等同于自己的“人格”遭到抹消,她将永远无法回想起与动物们相处的这段记忆。然而,明知道这种风险,萝斯还是选择了离开这座岛。其背后原因在于,萝斯担心如果执意不回,前来回收她的人类势力可能会伤害到动物们。在与迎来逆反期的灰雁发生争执的时候,萝斯未能将自己的担忧传达给灰雁,就因迁徙季节的到来而与灰雁分离。之后,萝斯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,未等灰雁归来就发出了救难信号,导致回收机器人来到了岛上。虽然萝斯最终和灰雁和解,也一度与动物们互相协助,成功击退回收机器人;但她的选择也导致了山上发生大火,使得岛上一大半区域惨遭烧毁,酿成惨剧。正是这段经历,让萝斯最终下定决心去保护对于自己来说真正重要的存在,为动物们的安全而放弃了自己与动物们的回忆。
在萝斯被回收之后,影片并没有直接讲述她体内带来的数据和行动记录遭到何种处理。我们有理由担心,人类可能利用萝斯的这段“经验”开发出能更有效地控制动物们的程序。不过片中还是展示出了些许希望:虽然萝斯回到开发公司,与其他机器人一起回到了辅佐人类的岗位上,但到了大雁迁徙的季节,她也与灰雁保持着秘密通信。虽然观众无法从影片的描写中确定萝斯是否还保有自己在岛上的“记忆”和“人格”,她的选择可能是一种对大局的屈从。但就算如此,表面上听从人类,私底下却持续保持与动物们的心灵交流的态度,或许也代表着隔绝的时代下的某种精明战略。

潜入其中从内而外的阵地战意志
在过去的动画作品中,我们能找到更为直接地讴歌了这种战略的作品:比如巴西导演阿莱·阿布鲁(Alê Abreu)执导的《森林奇旅》(Perlimps)就描写了崇尚科技的太阳王国和重视自然的月亮王国间的对立,以及同为两国密使的克莱和布诺间的私下交流。本作的最大特征就在于,故事结尾,两国的对立被刻画为一种对现实世界中人类间对立的比喻。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,富人区和贫民窟之间的贫富差距,征服者和难民营之间的实力落差——这些都是充斥于这个世界的不平等,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解决这些不平等或不正义的手段。在这种闭塞的环境下,影片给出的解决方法,是潜入已有的构造和体制内。
就算克莱和布诺能通过交流得知彼此的境遇,但太阳王国和月亮王国的对立和落差依旧无法立刻被改变。如果简单地将克莱和布诺间的交流称作“相互理解”,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。尽管如此,克莱还是将布诺所处的困境铭刻在心头,并将这一认识成功带入了处于物产优势地位的自己国家。《森林奇旅》展示了认识的火种如何成长为巨大的抵抗之火:就算无法立刻打破固有的构造和体制,无法突破闭塞的现实状况,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,持久而坚韧的草根运动总有一天会潜移默化地重塑社会的价值观,并最终切实地扩大抵抗力量的阵地。
这种依靠进入问题内部开展阵地战逐步改变现状的思维,容易因为胳膊拗不过大腿,而存在被构造和体制而笼络和同化的危险。比如,西方的部分企业会将对于SDGs(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可持续发展的目标)和CSR(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企业的社会责任)的热衷,批判为一种虚伪的觉醒资本主义(woke capitalism),认为这种倾向反而会给保守派添砖加瓦,让民主主义陷入危机,沦落为给资本主义延寿的伪善行为。正如这些批判一样,有些时候,潜入构造和体制内,只是对于既成事实的一种迎合。可以说,《森林奇旅》正是在理解了这种寡不敌众的危险的前提下,有意将赌注压在了潜入和感染思想的阵地战上,而《荒野机器人》也是继承了这种意志的作品之一。
在就业市场里,也有类似的问题。对于刚走出象牙塔走上社会的毕业生来说,如何面对职场里的现实压力和容易缺乏个人关怀的现状,是一种当代的棘手问题,不同时代的毕业生也有不同的应对方式。如果说一方面,有部分新社会人甘愿成为所谓“社畜”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为这种企业文化背书,那么也会有另一部分新社会人选择背离企业,投身自媒体、个体户,来讴歌个人的创造力。不论是做出了哪种选择的人,都直接或间接地为当下企业和求职者之间“隔绝”现状和对立情绪添砖加瓦。如果借鉴《荒野机器人》的潜入和感染思想的战略,我们也许可以先遵守企业规范行使好自己职能的“程序”,然后从自己的裁量范围内破除和优化一些陈旧的方法和文化,最后发展出新的一套方法论去改变职场环境里的各种问题。
哪怕是在极为保守的日本,就像剑道和茶道里所宣扬的“守破离”文化那样,人们自古也在尝试超越某种既有“程序”的生存方式,这既是一种持久的阵地战,也是一种想要抵抗“将人限定到条条框框内的压抑行为”的长期觉悟。比如,2025年1月富士电视台和艺人中居正广的性丑闻,引起了人们对于长期盘踞在日本电视业界内恶行的关注。身居其中忍辱负重却最终勇敢站出来的被害人,睁只眼闭只眼的公司,曾经不以为然的被告人之间的大量言论交涉,就是这种日积月累的阵地战浮出水面的极佳例子。

大刀阔斧的变通或改革自然有其必要性。然而,在这个大到国际关系,小到职场沟通都愈发复杂的时代,大刀阔斧的改革也许再难成为变革的通解。也许是时候让我们从长线的视角去观察这种潜入问题内部,思考看似阳奉阴违的“软弱”想法能否会奏效。毕竟,试图通过萝斯的经历讲述这一道理的本片,以及通过这部作品想要去读取这种意志的本文本身,也都是这种阵地战的某种尝试。